又跑题了。
那个巷子里面的男人带着一幅黑框眼镜,一幅不得志文人的样子。但是彼时我还比较天真,没有因为他面容的不得志而看低那些躺在地上安安静静的书。我淘我喜欢的书,(甚至还淘到过一套《排球女将》的连环画),并且在姐姐中专毕业到去县城工作的时候把她也拉过去。那一次,姐姐买了四本,一套的《萧红全集》。
我又要跑题了。先打个招呼。
我的身上,如果偶尔有那么一点点文学女青年的气质,基本都是来自于姐姐的影响。我从小热爱数学,和作文。语文其他方面都不喜欢。姐姐很早买一本一本的作文选,我当故事会一样地看;姐姐很早开始写日记,我。。。还当故事会一样地看,并且很多时候是偷着看,并且偶尔忍不住还要在上面批注——当然事后必然少不了挨骂挨打。于是厚厚的皮,就这么练出来了。
跑题结束。
那一套书,封面是淡淡的灰。有着一张萧红的照片,那张经典的黑白照片里,她围着围巾,面容美丽平静的一个北方女孩子的样子。好像我先挑了一本短篇选集来看;觉得很忧愁,哀伤,而又有着不容忽视的美丽。到今天我已经忘掉了大多数的内容,只是脑袋里面还残留了这样那样一幅淡淡的画,比如有一篇写一个人的饥饿,看到一条那种面包,“列巴圈”?这种面包名字的怪异使得我记住了它。我脑袋里面的画,对应于这个故事的,是一个人无奈地坐在阴冷破旧的火车上,那一条不属于自己的面包,在头前悬挂着飘来荡去,自己充满渴望,幻想,喉咙蠕动,然而还是饿着。还有一篇里面有着一个老人和孩子,孩子似乎生病了,孩子的父母都不在了?我记住的那幅画里,有着浅浅的茅草屋,一个小小的池塘,初春冷峭的天气里,孩子带着病态的殷红,擎着一条细微看不到的风筝的线。背景里有着老人暗淡衰老微驼的身影。似乎还写到了有二伯,这个在呼兰河传里面也出现了的人,是萧红自己家里的长工,写他怎样埋怨,偷东西,怎样挨打,哭泣。这大概可以用那样一个垂着头的背影?远处孩子偷看的好奇的脸?麻木凝滞的气氛?
后来知道萧红和萧军,符合我们伟大的革命的两本书,《生死场》,和《八月的乡村》。前者我看了,后者一直没有去看,因为我先太喜欢萧红,对萧军有了成见。其实别人的感情纠缠大约本不该是我能评判的,而我也从来不觉得萧军是一个猥琐的人,但是到底。。。到底心里面还是揪然不乐。生死场里面,农民的觉醒和反抗,大约并没有给我最深刻的印象,只是记得,那一个美丽的妇女,婚前和她未来的丈夫幽会,那男人总是急急的,没有理会或者听到过她说什么;婚后一阵子她得了很重的病,渐渐没有人理了,砖头砌在她身边,肮脏恶臭饥饿,都没有人理了。这样迅速地枯萎腐烂下去了。
然后才到《呼兰河传〉。就像最华彩的,总是最后出场一样。
拿到的不是我姐姐的淡淡的灰色封面的书,是另一本小册子状的。已经不记得是不是图书馆的,谁借的,又怎样传到了我手里;只知道一开始看,就看进去了;仿佛屏了一口大大的气,一口气扎到了水底下;不看完,势必不能出来,呼出胸腔里面那一大块的五味陈杂。
已经隔了几年,脑海里却依然有着那个清冷的小镇的淡淡勾画。出场的就是冬天,冻得小刀子一般;街道,两边的各式铺子;学校机关;卖麻花卖豆腐的人;(这些淡淡的图画,总是和我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搅到了一起,共鸣便仿佛小时挚爱的芝麻烧饼的香气一样袅袅升起。甚至图画中人物的表情动作,也混在了我的记忆里面:比如那个卖麻花的,几个孩子把油亮亮的麻花都摸了一遍;阿大阿二阿N互相抢;我的眼前,便一样出现那样油炸过的,一串儿的,“馓子”。我看到N年前的自己,也是那样棉袄棉裤,流着口水默默地站在一边,渴望妈妈买却从来不肯开口要;我看到我和姐姐这一刻追来打去下一刻亲亲密密。)还有那个有名的大泥坑,淹死马淹死猪;使得大家都有了好借口吃瘟猪肉的。。。
然后慢慢地出来特写了:这样那样的活动,唱秧歌,跳大神,放河灯,野台子戏,娘娘庙会。。。总是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,周围人们兴奋或者惶恐的表情——这些,这些我都亲眼看到过,看到萧红,轻轻一支笔勾勒了一下,我的眼前却是五彩缤纷,一个个地鲜活起来,虽然,底色仍然是灰。当然,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完了,就有这样那样荒寒的感觉出来了——这些,我是不大知道的;然而出嫁了的姐姐妹妹们偶尔的相聚,给谁捎这样一块的花布;温和的送子娘娘。。。这些,小时候的我,跟着母亲团团转的时候,也是听到过一丝半缕的。
终于,开始写到“我”了。还有家里的那个花园。于是我们看到童年的“我”,那个小姑娘,怎样有一个疼爱自己至极的祖父,温暖安详,怎样在院子里外这样那样的草儿虫儿黄瓜花儿间穿行;怎样让笑盈盈的祖父教‘我”慢慢地念一句句的诗。。。这些,大约是这本书里面最温暖的部分了罢?虽然萧红也不说温暖,可是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儿,在祖父慈祥的目光下面在满院子新鲜败落之间奔跑的画面,到底也算是给这本书的寒冷,增加了那么一点点的暖意了罢?
更多的人出场了,养猪的漏粉的拉磨的赶车的,每一家的开头,都说,“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”;就仿佛夏天雨后房顶的蘑菇,本来该是顶顶清新盎然的;可是那样开心地采蘑菇的人,那样炫耀着长出最大蘑菇的房子,还是破了收了他的一只鞋子,到漏粉的锅里变成一条条黄色的粉了。仿佛笑容清新都只是灰色的空气里面的一点幻影。那样缓慢的。却又那样倏忽不见的。
又出来特写的人了。这一次是我第一次看完掩卷最难受的地方。小团圆媳妇。那个笑呵呵有着长长乌黑的发辫的十二岁的高高的小姑娘,终于因为不知道害羞,被好心的人们整死了。然后写家里的有二伯了,这个牢骚满腹的仆人,偷东西的,仗着随着家里的长辈一起过来的,终于被“我”的父亲狠狠地责打了,那样的凄惶莫名 ,又仿佛其实什么都不为的,不过是深重的生活下的麻木与直接的空洞的反响。然后写到卖黏糕的冯歪嘴子了,还有王大姑娘,还有他们的孩子,还没来得及温暖,王大姑娘就产后风死掉了。然而孩子还是慢慢长大了。
然后就结尾了。然后萧红说了,她一个人在香港,也不是要写什么幽美的故事,可是这些童年的往事充满了她的记忆,所以她把它们写出来了。而我的眼里,倒其实是一幅这么幽美苍凉的画。
然后她也贫病交加,寂寞入骨地死去了。虽然还在那么一个秀美的年纪里面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谁的序,说萧红也算鲁迅他们一派的,也是进步文人;然后萧红终究天性里有很多荒凉,没有积极地去革命区,反而去了香港;然后及其寂寞地死去了。也看了,说萧红怎样十几岁逃婚,可是后来她逃婚的对象找到她,骗了她一起同居,在她怀孕的时候却拿了所有的钱跑掉了;然后碰到萧军,然后英雄救美,然后二萧就那么纠缠不清了,在一起便吵,不在一起便想念;终于分开了;与另一个文青端木在一起;然而人们见到她脸上挨打的痕迹;终于端木也不知去哪里了;她一个人,寂寞地流落到了香港;又一个人,最后写了这本幽美苍凉的书。仿佛还是一个孩子的口吻,孩子的眼睛,大约萧红又见到五六岁的自己了罢?然而成年后的荒凉终于掩不住,满纸萧然。然后这样灰暗颓败的土墙头上,却又有些那么细小的花儿。麻木残忍的地方固然叫人落泪,美的地方温暖的地方也同样叫人落泪。于是我随着她,穿过黯黯的尘光,去看六十年前的东北一个小小的城;然后我一个人,呆呆地坐在六十年后的大学宿舍的床铺上,不知所往,不知所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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